访谈嘉宾:宁光
中国工程院院士、内分泌代谢病学专家。长期致力于内分泌代谢病的临床与科研工作,通过大型队列创建生物样本库的研究模式,揭示中国糖尿病严峻形势及危险因素,并提出糖尿病及其大血管病变的临床防治新方案。坚持中西医并重诊疗,不仅关注前沿科技,更融入中医“整体观念、辨证论治”的思维模式。
访谈人:能否介绍一下您是如何与中医药结缘的?
宁光:我个人与中医药的结缘,要从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内分泌学科的中西医结合的历史说起。
邝安堃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内科学家,也是瑞金医院内科的奠基人。他在年近60岁、已成为一位造诣高深的西医内科专家之后,依旧拜著名老中医陈道隆先生为师,并向很多著名中医学家虚心请教,达到“乐而忘返”的境界。他运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医药学理论,开辟了中医药学现代动物实验研究方法,为中医现代化研究与发展以及促进中西医结合作出了巨大贡献。在他的带领下,瑞金医院内分泌学科成为国家第一批博士学位点之一,开设内分泌学和中西医结合内分泌学两个专业。我在瑞金医院求学时,也系统地接触并学习了老师们的中西医结合思想与方法,并认识到中医药是我们发展新药物的巨大宝库。
进入新世纪以后,我国已成为全世界糖尿病患者最多的国家之一。为了寻找质优价廉的糖尿病治疗药物,我在工作中开始尝试用中药治疗糖尿病的研究。
访谈人:您是如何理解中医思维的?您在临床或科研工作中会使用中医药的理论和方法吗?
宁光:中医药学具有非常独特的价值,对于中国的生物医药创新来说是一个独有的宝藏。如果从中医思维的角度来讲,我感觉更多的是一种思考方式、一个解决临床与科研问题的可借鉴的医学理论与实践的经验源泉。
比如,我在工作中,对内分泌代谢病与糖尿病的防治采取中西医并重的策略,面对患者以西医与中医两种思维开展诊疗。在基础科研中,积极引入现代前沿科学技术工具与手段深入研究中医学临床应用中的“是什么”“为什么”等问题;在临床实践中融入中医“整体观念、辨证论治”的思维模式,一人一方,一证一方,让慢性病“四高”稳步降低,减少反弹,防止或延缓并发症的发生,还能为患者寻找质优价廉的药物,为患者、社会、国家节约医药卫生资源。
我当年为了寻找质优价廉的糖尿病治疗药物,关注到了黄连素这种药。黄连素这种非常普通的治疗腹泻的药物,是从中药黄连中分离出的一种生物碱。中医将糖尿病归于“消渴”,而黄连应用于“消渴”的治疗在中医历代典籍中多有记载。那么,黄连素能否降糖?黄连素的降糖机制是什么?这些都是我关注的科学问题。经过努力,我们在临床研究中证实小檗碱具有降低体重和改善糖脂代谢作用,这一发现为我们用黄连素控制体重提供了支持。
访谈人:您在科研过程中非常重视原始创新。中医药作为我国具有悠久历史的本土医学,是否可以与现代科学的发展并驾齐驱,成为医学原始创新的另一个源头活水?
宁光:医学的创新需要好奇心,需要真正的热爱。随着我国国际地位提升,我国需要更多的原始创新,尤其是在生物医药领域。
在新的时代,中医药可以给很多科学研究带来突破性进展,很多新药分子结构的发现也来源于中药。但如何让中医药在未来创新药研制中发挥出价值,仍是需要破解的问题。
中医要走向世界,进入生物医药全球化创新的交流体系中,当务之急是要建立一个国际化的交流体系,使中西方彼此认可。同时,让中医融入全球创新,也是中国担当的体现。在原始创新和基础科学发展上有更多投入,并且让这些知识积累成为可供分享的东西,这对于人类医学的进步将十分重要。
任何一种医学的原始创新,都建立在深厚的临床积累和机制研究的基础上。给予原始创新包容的环境十分重要,给予中西医结合、中西医高水平融合创新包容的创新环境尤其重要。
访谈人:中西医学对于疾病的认知,有不同,亦有相同,如何在中西医学各自的发展中求同存异?在治疗中,您如何用中西医双重思维来处理疾病?
宁光:以糖尿病为例,糖尿病在发展过程中可累及很多器官和系统,包括心脏、肾脏、神经系统及脑血管系统等。这一特点跟中医学的“整体观”具有相似之处。为使患者获得更好的个体化综合治疗,我们在10年前就率先建立了“内分泌代谢病学科群”,将相关学科专家汇聚在一起,共同研究疑难杂症的解决对策。
我们注意到中医药治疗糖尿病非常注重脾胃功能这个思路,与我们开展的肠道菌群与糖尿病的机制研究不谋而合。2017年,国际期刊《自然·医学》杂志发表了王卫庆和洪洁教授带领瑞金医院内分泌肥胖团队的研究发现:肠道益生菌能调控体重。
据我所知,近年来在糖尿病防治的全周期、全过程中,中医药防治糖尿病取得了显著成效,在替代、补充、增效和减毒等各领域都有所成就,彰显了中医药在糖尿病防治中的特色优势。在多部有关糖尿病防治的指南中中医药被单独列章节,是对中医药治疗糖尿病实力的认可,也是循证证据越来越翔实的必然结果。
今后应当在现代西医主导的糖尿病防治体系下,建立中西医优势互补的临床诊疗体系。
访谈人: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疾病的发生与人们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中医学所倡导的生活方式对当今预防和治疗代谢性疾病的作用如何?
宁光:控制糖尿病的发病率仍面临很多困难。生活方式、生活因素都是糖尿病的危险因素。对于糖尿病前期人群,若及时发现,进行早期的干预与生活方式改变,可以逆转血糖异常,回归健康。但是我国18岁及以上糖尿病患者的疾病知晓率仅为30.1%,尚有很大提升空间。
中医学强调预防,并有“上工治未病”的理念,注重健康与生活方式的关联。“天人相应”“起居有节”“饮食有常”的理论体系与实践经验,可以为代谢性疾病的生活方式调整、糖尿病前期“非疾病”状态改善提供思路与解决方案。而且,这些与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传统密切相关,非常期待有更多的这方面的研究证据。
访谈人:您认为中医药对于中国文化的传承及未来医学模式的构建具有怎样的价值和意义?
宁光:从目前来看,在传统的生物医学模式向社会、生理和心理医学模式转变后,随着社会和医学的发展,现在已经进入了大数据和智慧医疗时代。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无论是循证医学、转化医学、精准医学,还是智慧医疗或大数据医疗,医学发展的核心驱动力始终是科学研究,包括揭示生命本质的基础医学研究和解决人类健康问题的临床研究。必须建立基础与临床研究相互对应的组织框架,以创新的思路不断突破,从而开创医学研究的新局面。中医药学的理论与实践经验是宝贵的学术资源,乃至是科研灵感的来源。
医者仁心,精勤不倦。博极医源,仅仅区分中医、西医是没有意义的。放眼世界,我们应该立足于中国医学文化、生命文化,传承中国医生的信仰与精神,促进中西医高水平融合发展,探索形成新医学,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提供更为普适化的中国经验、中国智慧。
(本报记者 崔芳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