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举行“群医闪耀”人文思政课暨《同济医院迁汉人物志》新书发布仪式,多位医学专家与200余名青年医生、医学生围绕医者的奉献和创新精神等议题进行探讨,共话新时代医者的使命与责任。
■与谈嘉宾:
中国科学院院士、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外科学系主任 陈孝平
我国超声医学先驱之一、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超声影像科教授 张青萍
中国医药卫生文化协会全民健康素养促进分会会长、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肿瘤科教授 于世英
中华医学会老年医学分会候任主委、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老年医学科综合医疗科主任 张存泰
特约记者 蔡敏 常宇 通讯员 邓国欢
图为思政课现场。从左至右依次为:张青萍、陈孝平、于世英、张存泰。
记者:同济医院一直保留着一本特殊的“教材”,书里密密麻麻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标签。这本书背后有怎样的故事呢?
张存泰:这本书的主人是同济医院心血管内科专家陆再英教授。20世纪七八十年代,她担任《实用内科学》第六版和第七版的主编。在编撰教材过程中,陆教授投入了大量精力,一字一句地精心修改,书里的标签就是她兢兢业业工作的见证。
她经常强调,教材是医学生学习临床知识的第一步。医学生如同白纸,教材是他们学习的第一关,我们必须将正确、准确的科学知识传达给他们。同济人曾编写过许多医学教材,每位编者都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实工作,体现了医院格物穷理的精神。
我还想分享陆教授另一个关于“60分”的故事。记得我在做总住院医生时,一年元旦,陆教授在查房时向一名学生问道:“今天交接了几名患者?他们的病情有什么变化?你应该如何进行观察?”
这位学生平时学习成绩常常是班上的前两名,她此刻也将患者情况较为清晰地交代给陆教授。陆教授听完后点点头说:“给你打60分。”
过了一会儿,我查房回来,看到这位同学正在掉眼泪。我问她怎么哭了,她回答,自己已经非常努力了,可陆教授只给她打了60分。我对她说:“陆教授对大家要求非常严格,我们还经常不及格呢,能打60分已经很不错了。”
陆教授对我们这些后辈的要求常常是,不仅要知道患者的病情如何变化,还要预判可能出现的情况,并明确如何诊治。而正是在这些前辈的严格要求下,同济的一代代医生才被培养出来。
记者:当一门新技术还没有被多数人了解时,除了严谨治学的精神外,还需要无畏的开拓精神。张青萍教授,您是我国超声医学的先驱之一,请讲一讲您在这方面的经历。
张青萍:1959年,我从同济大学毕业后留校,被分配到了上海同济医院外科。1年后,一项全新技术——超声诊断出现了,并很快发展起来。在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后,我逐渐在医院开展起这项新技术。
起初,技术的开展遇到了许多困难。但得益于医院的支持,我们很快在医院组建了相关科室。虽然当时科室只有我和一名技术员,但随着时间推移,专业队伍逐渐壮大,第二年又增配了两名护士和一名内科医生,工作得以更顺利地开展起来。
有了这项新技术后,临床医生就可以通过观察孕囊来判断女性是否怀孕,并对先兆流产的情况进行观察,判断孕妇是否需要保胎,以及保胎是否成功。
我们通过观察胚胎的胎心波动来判断胚胎是否存活;观察肝脓肿的影像频段,定位穿刺点,解决了不少临床问题,获得了多个临床科室医生的信任。随着患者的增多,超声诊断工作也发展得越来越好。
我行医已近70年,最乐意听到的是两句话。一是患者对我说:只要您给我看病,我就很放心。二是年轻医生对我说:我是读着您的书成长起来的。这些话让我很欣慰,也让我感受到了人生价值。
记者:几位专家多次谈到了不同专科团队合作的经历。请问陈孝平院士,关于合作,您有怎样特别的体会呢?
陈孝平:不同专业医生之间打交道,最怕的是听到别人说你的诊断或处置错了。还记得,在我们和超声科医生合作的过程中,张青萍教授在做完诊断后,第二天便会亲自到手术室查看,比较患者的实际情况和他此前的超声观察是否一致。在他的影响下,更多超声科医生来到手术室进行观察,不断总结经验。因此,同济医院的腹部超声技术进步很快。
后来,我在看完门诊后,也习惯带着年轻医生与张教授和超声科医生们一起学习,提高了超声诊断技术。因此,当时还有医生说笑:“陈孝平到底是超声科医生还是外科医生?”
记者:陈院士,您在肝胆胰外科治疗等领域提出了很多全新理念,取得了独创性成果。为了普及世界首创的陈氏胰肠吻合技术,您的足迹几乎遍布全国。您的这种敢于质疑、突破的精神从何而来?
陈孝平:创新不是一拍脑袋就做出来的。我曾在一次全国会议上遇到一位专家,他介绍了血管吻合技术在肝移植领域的“创新”成果。我当即指出,这并非创新。因为早在1912年,就已有专家因“卡雷尔三点血管吻合法”这一技术的开展获得了诺贝尔奖。所以,要实现真正的创新和突破,首先要对医学和技术追根溯源,作充分的了解。然后,再提出有待解决的全球性问题,同时研究其必要性、科学性、合理性、实用性和可行性。
记者:要完成医学创新,医患需共同承担风险。肿瘤科是特别能折射人情冷暖的地方,请于教授为我们分享一下相关的故事好吗?
于世英:我想讲一个“镭疗之光”的故事。继20世纪40年代镭疗在我国开展,同济医院在20世纪50年代引入镭疗技术,我的老师张錬教授很有魄力地提出要在医院成立肿瘤科,而放射治疗是科室开展治疗的一部分。
镭疗是一种相对“危险”的技术,如有不慎,可能会在治疗过程中对医患造成伤害。所以,用于镭疗的治疗房间——镭房的建设要求很高。张錬教授当时亲自参与了医院镭房的设计,在墙体灌注水泥的过程中,他在每个步骤都反复确认墙体没有一丝缝隙,能有效隔绝放射线。但即便如此,但凡镭疗操作不够精准,也依旧可能造成对患者正常器官的伤害。因此,相关治疗对医生的技术要求非常高。
当时,在镭疗操作过程中,医生需通过手术镊快速将放射源(镭)放入患者体内,全程没有额外的保护措施,医生是直接暴露在放射线下的。完成操作后,医护人员会将患者抱上推车,送至镭房,患者需在里面平躺47个小时,确保放射源不移位。为避免患者家属受到伤害,开展镭疗的几年间,医院从未让患者家属进入过镭房,照顾患者起居的任务都是由医护人员来完成的。
记者:陈院士,在您首创的胰肠吻合技术尚未得到广泛认可时,您曾经常整夜守在手术室开展研究,困了就睡在手术台上,这些故事一直激励着很多青年医生。请问,身处逆境时,您是如何保持自洽并继续前行的呢?
陈孝平:要做科研,就要先做好5%成功、95%失败的准备。且我们要明确,即便科研取得成功,还需直面同行的评议,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一项新技术的诞生要经历成功研发、普遍认可和广泛推广的过程。在充分证明一项技术在临床应用的效果后,即便面对质疑,我们也要有底气、有信心地去做示范和宣传。记得两三年前,我在广西推广胰肠吻合技术,接受手术的患者在术后恢复得都很顺利。一位年轻的医生告诉我:“陈老师,过去我们开完刀后,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但自从用了这项技术,晚上我们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记者:医疗行为涉及大量的医患沟通环节。尤其在面对重大决策时,医生应该如何把握好沟通的边界?
于世英:站在心理学的角度,在人际关系中,“边界感”指的是在交往中把握适当的距离和分寸,让双方都感到舒适。要让患者听得懂医学语言,医生首先要能清晰地表达,其次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年轻医生有时会有这样的困惑:“为什么患者和家属在做决定时总是犹豫不决?”实际上,这是因为我们并没有真的和患者感同身受,不了解他们生活的深层痛点。
因此,做医生一定要善于体察。在医疗行为中,患者才是最终的决策者,医生只是从专业角度推荐诊疗方案。我们一方面要为患者和家属做好讲解工作,另一方面也要给他们一些时间,确保他们真正理解了医疗的意图,并愿意为决策承担相应后果。知情同意是医患互信的一种仪式。只有双方都将现实和疑虑讲清楚,并达成信任时,才真正体现了知情同意的价值。
记得我在读研究生期间,《鉴别诊断》这本书扉页的第一句话是:“治疗从接触患者的第一个眼神开始。”在与患者的沟通交流中,我们除了掌握“边界感”,还需与患者有必要的接触。我总觉得,在这方面,中医的节奏正合适。用三根指头搭到患者的脉搏,左手三分钟、右手三分钟,不远不近,不疾不徐;边摸脉,边问询。这样既和患者有接触,又非常礼貌、给予尊重。
一名好医生,除了有自驱力外,还应该能从患者身上学到东西。他们面对疾病时展现出的勇气,他们给予医生的信任,也是我们长久以来持续努力和探索的底气,以及力量的源泉。
(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 供图)